五十芥

绘画,五十芥。
写文,鬼谷空侯。

先父十年祭

吾家世居中原,发祥晋阳。远祖命当乱世,耻事二主,乃托姓微物以韬隐。至天水新破,祖避兵凶,遂南遁闽荒。洪武初,世祖兴田公自莆田入潮,寄泊粤东海阳,辄有海阳蚁氏。

历世宗祖,立家谱字辈曰,光、昭、美、行、克、振。传至先考,已廿有五世。先考讳美殿,先祖考暮子。先嫡祖妣余氏,生一子一女而见背。先祖考续娶先祖妣王氏,生三子二女。先考其季。

共和五年岁次甲午,民多饥困,而先考诞。祖考嗜酒如命,视子如赘,晚来再添幼丁,殊无快意。出则呼朋唤友,狂醉烂赌,入则无心稼穑,凌殴妻儿。尝杖追祖妣于闾里,举乡骇闻。

先考以年幼,常得祖妣翼护。龆龄之际,祖妣即病殁,自是益孤露。时兄弟皆饥,然先考餐书若渴。入塾凡七载,家贫乃止。尝留野犬一只,有粥同享,形影相嬉。某日,先考踵发异疾,求金欲医,为祖考怒斥。无奈,哄犬至街市,卖之屠狗辈,以自救病。卅年后,吾至先考彼时之年齿,先考告吾以孩提事,言及于此,情犹戚戚。

吾三伯父,冠年亦曾手病,乞金未果,拖至毕生残疾。由是,吾知先考之明。吾家宗族兄弟数十人,三伯视先考最亲,先考发一言,三伯必信听一句。此恐非无端。三伯不通字墨,劳苦一世,素以粗拙待人。今儿孙满堂,年近古稀,犹壮健如昨。

吾二伯考,幼时偶感风寒,不药而成喘症,宿疾终身。是祖考又一罪愆。二伯考在庠八年而废,犹自乾乾不辍,博识多闻,为吾家最斯文者。尝屡斥吾曰:整日耍弄屎壳郎,竟不读书,忒没出息!先考闻之,亦笑谓吾曰:二伯之言当听。是年,吾不过五六岁。二伯考一生苦于呼吸,未置家室,不及知命,而殁乎喘疾。先考每念及此,屡喟叹痛惜。

吾大伯父冠年婚娶,出大屋而立小家,疏顾老父弟妹。大姑母甚怜先考幼弟,常自溪南渡韩江至东里娘家,亲顾诸弟妹。吾犹记囡囝时候,大姑朔望来探吾家,每至必携果蔬之类,归必叮嘱再三,谓先考保重病躯,谓吾读书落力。吾与小妹,但知呼“大姑”而啖瓜果。先考每诺诺,恭顺如母。大姑常怀慈心,朔望必焚香拜神,敬虔祝祷,数十年不惙。目下,大伯大姑身体安康,皆耄耋之年。三姑亦健在。二姑母背世年久,吾未之见。

吾大堂兄与先考同年,素交好。先考秉耕桑麻,后吾兄奋为本朝吏,甚顾吾家,视吾若子。吾感念莫忘。兄退隐经年,兹亦耳顺矣。

现而今,吾家有甥一女一男。乳牙新发,顽食终日,称霸门第内外,无人能呵,独受吾妹所教。旬日必来吾家扫荡,桌椅杯盘交响之际,吾每怒目慑之,即噤声当地,或遁入吾妹膝下。吾常叹其知外婆之慈而不知有外公之严。

  

甲午正月,吾携女友返家。内友谓二甥聪明伶俐,天赋灵嬉。吾自思忖,设若天年可借,椿庭矍铄,二顽主自当立庭听训,那时节,又将是何等光景?然则天命已如此,人愿复何计欤!

  

先考故后六年,时近忌辰,吾尝得一梦:是日,吾完婚大喜,椿萱在堂,众声喧嘻。先考音容如昨,为吾卜得一卦,乃风火家人。吾亦自卜一卦,乃地天泰。先考在世之时,素不喜此道。吾亦觉惊奇难解。

  

如上诸般,或今或昔,或真或幻,或悲或喜,已然交织若是。先考在天有鉴,当慰释之。先考身前复有三五事,吾或亲历,或耳闻,皆没齿不敢忘。谨记于下。

其一,曰命。西元一九六九年七月二十八,是日风潮过境,南海堤崩。时八里十乡皆没于咸潮,溺亡者难稽。先考随爱犬缘墙而上,一人一狗立祖屋顶,观骇浪滔天。遂得免。灾后,先考甫落地,即遭祖考无端暴打。情状一如往日。是时,祖妣已殁数载,祖考年七十,先考年十五。

其二,曰孝。西元一九九七,祖考以百岁高龄逝。数日间,先考言笑如常。出殡之晨,吾偶返家索物,惊见先考向壁暗潸,片晌方定。由是,吾知先考之心。为人父艰,为人子孝,虽龌龊当年,然父子不迁也。 吾三伯,至今未肯原宥吾祖考。祖考责子,素来凶蛮,吾三伯每倔立受杖,先考则望疯而走,兄弟中受难最少。是皆性情有别而使然。吾舞勺之年,祖考寿已望百,尝欲杖吾,吾亦脚底抹油,欺他年老腿慢。 越六载,吾外祖妣寿七十九无疾而仙。丧毕,先考谓吾曰:汝祖父与外祖母天年得终,予心大安。言罢慰然而笑。是时,先考四十有九。谁想,翌年竟也遽逝。

其三,曰教。吾尚在襁褓,腊月天尿布冰寒,吾常一触即嚎,先考每以嘴呵布,暖方裹吾,使吾得酣眠。此事,乃家母所亲言。吾犹记三四岁,先考以吾年幼体弱,禁吾食柑。家母常不胜吾缠求,偷喂吾食。待先考察见,瓣已在喉,乃猛捏吾两颊,强以二指抠出,投之门外,正色告家母曰,勿害小儿。又,某日过节,吾见先考敬烟于诸亲友,亦好奇索要,先考即递一根于吾,笑曰好食。在场见者,无不愕然。吾点而吸之,当即恶啐不已。先考大笑,而宾客恍然。自是,吾再未染此物。吾七龄前,极惰劣,常漫游不归。数年间,受先考责打凡八九次,心窍难开。入中学当日,先考谓吾曰,汝已知事,往后不再打骂于你。吾闻言大惶恐,自是勤进。吾妹素婉顺,受教反不及吾多。

其四,曰爱。先考弱冠,姻缘在望,祖考益悖暴,婚事以故阻。先考忿极,吞毒求去。幸送医及时,挽留于世。由此种下胃疾,戕虐一生。迩后三十载,先考日三四五餐,每餐必细嚼再三,吮菜肉之汁,吐其粕于案。吾不忍视,素以酒肉为厌。先考之饮食如服苦役,日日如是,年年如此。中药腥涩辛冲,先考饮之如茶。西药损肝伤胃,先考吞之若汤。先考有友亦胃疾,饮食无制,烟酒如常,三年胃裂而卒。由是,吾知先考之韧,之苦。先考病久心躁,而未尝一日迁怒于妻儿。其心乃如斯。 向时,潮人多尊男卑女,而先考待吾兄妹无二。每有可食,必对而分之。每有所教,必曰:予所述未必是,汝可言其非。或曰:天地人世为大,予所言为小。复曰:予不望恁们光耀门庭,但望恁们正直为人,坦怀处事。又,吾大学时,尝得一梦:吾家屋顶有巨木横悬,势将倾压,先考立屋前,视吾而不语。潮人谓棺椁为“大厝”,吾知此梦极不祥,悟先考候吾久矣!后一年,吾学成归乡,逐教师公考,放榜之日,吾名在上。次日,先考即现异状,县医断之,竟恶症晚期。 此前数月,吾与妹坐观电视,先考尝踱步近前,问曰:“可有《常回家看看》?”如是者三五趟。其时,吾瞢暗不敏,未察深意。先考故后数年,吾夜半漫忆,方始痛悟。

其五,曰情。家母性躁不文,而先考耿烈。日间常因琐细口角,家母动辄举盘摔碗,先考怒甚,间或掌掴之,屡致分居,小儿哀啼。待吾年至韶髫,家母每讥噪欲闹,先考自顾熬水冲茶,貌若事外之人。遂得宁息。 吾稍长,先考尝告吾当年之虑,言其时胃疾日深,怒必伤躯,长此以往,恐无命抚儿养女。继曰,克一己之暴,可全一家之宁,成一世之安,乃可换儿女体健心康。吾闻之,痛心难言。又,先考临终,私谓吾曰:“汝兄妹二人,当善待汝母。其性钝心善,虽暴躁而多劳顾家,实艰辛不易。” 再含笑曰:“今生有儿女如此,甚知足。唯人生美好,予不再见……”言罢悠然,似已神驰天外。吾百感交集,强笑曰:“人生虽好,未必尽然!” 先考闭目颔首,以为在理。是时,吾若父,而先考如子。

其六,曰大。先考化期奄至,欲捐身于国,为众亲友力阻,以宗族面子故。吾母妹皆惶惑,唯吾力挺。先考不发一言,淡笑视吾。吾默然,知先考心意,恐吾日后孤立也。遂未果。此前多日,先考尝谓吾曰:“予欲捐此皮囊,候待国家研治,以绝此症,可使别人家免遭此殃。”其心豁然如是。 先考苦于胃疾凡三十载,将去之时,复痛于肝症二月有余,其状惨烈难传,医者皆嫌避,唯吾自买药下针。初,吾见先考皮肉宛然,心痛难以下针。先考温笑,勉吾曰:“免惊,汝平日见予扎针于鹅鸭,若彼即可。”吾闻言悲恸难抑,泪不敢滴。须臾,觉胸中一宽而不复悲感,遂下针。如是者月余,至先考枯殁。 已而三五载,家母效先考饲禽种菜,无一有果,尝惘叹:汝父不在,百事不成。吾闻之黯然。先考之不讳,在肝不在胃,吾知其所以然。其病在心也!去时双目不瞑,吾表兄抚之方安。

先考在时,常三更已起,夜半未眠。毕生勤敏于世,宽厚待人。苟无宿疾,或有小成。惟叹天地不仁,往来如戏。乐生于贫寒,而薄葬于火光。此世路短,但求来生路长矣。 先考殒后,吾数年不知肉味,生趣颓丧,而有躁郁之症。于今十载倏一日,每思之,悲疚忘言。古贤云,人间別久不成悲。非不悲也,乃悲已入髓!

先考弃养三年,阿妹出阁,吾亦辞走他方。从是,生我之地成故里,多少回梦魂来还乡,又踏古道过潮汕。 先考候吾至弱冠,而吾不能奉先考于期颐,故常发白日之想,待吾至先考当日仙游之年岁,回首前事,当视先考如弟兄。或偶遇于道,吾必迎而笑曰:“大哥别来无恙,何不到舍下盘桓几日……”

先考生甲午年四月初八,卒甲申年九月初六,寿在天命。是一甲子,又一甲午矣!女既嫁,男将娶,母无恙,告阿父知之。尚飨。

呜呼!犹叹天水逝微久矣,吾家斯文,何日再盛尔?莲花山高,韩江水长,世事沧桑迭变,儿孙自当奋勉也。

----------------------(附诗一首)--------------------

《回家,在路上》

“而你,你又是谁,来自河的哪一道岸?”——题记

.

回家是一条太长的路。此刻

活着已经很孤独

车厢摇摇晃晃,大城市里没有黄昏

.

人生是一场来来往往的绝症。而纸上

有更多的不幸在发生

童年死于往事,母亲的呼喊远远地消失

.

我姓蚁,晋阳世家二十六代子孙

终有一天我会顺流而下

回到韩江边上我的来处

.

.

鬼谷空侯

己丑年腊月下旬於羊城

辛卯年四月修訂

评论
热度(12)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五十芥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