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芥

绘画,五十芥。
写文,鬼谷空侯。

The Words

这是一部电影,中文译名叫作《妙笔生花》,讲的是三个作家和三个女人的故事。

【一】

第一个故事:二战前后,美国大兵C在花都巴黎邂逅法国姑娘C1,一见钟情。不久后,两人结婚生女。又不久,年幼的女儿突然患病夭折。妻子痛不欲生,无法继续待在女儿去世的空屋里,于是,给丈夫留下一张纸条,独自回到乡下娘家。丈夫酗酒归来,面对空荡荡的家,变得更加痛苦暴躁。深彻的情感体验让他灵光乍现,开始在打字机上回忆自己的这一段经历,仅用半月就写出了一本名叫《窗之泪》的书。如释重负的丈夫赶到乡下,把手稿带给了妻子,自己独自返回城里。读完手稿的妻子,也获得了某种内心解脱,主动回到城里丈夫身边。夫妻俩劫后复合,一番悲喜交加之后,丈夫问起手稿在哪,两人这才发现:手稿已经被妻子不小心落在了火车上!失去书稿的丈夫如同又一次经历了丧女之痛,狂躁地对妻子吼道:“You are not the only one who lost her!” 听到丈夫这句话,妻子也彻底怒了。最终,这对年轻男女还是无可避免地各走各路。C终于领悟到:对于退役后一心想要成为作家的自己来说,这份妙手偶得的书稿,远比妻子甚至比那个在现实中死去的有血有肉的小女儿还更重要!尔后,C独自回到故乡美国,开始新的人生,但从那时起,却再也写不出一行足以让自己满意的文字。怀着对妻子的深深歉疚,C再未婚娶,孤独地度过了一生。

第二个故事:美国富少B无意于家族事业,却一心一意想要成为当代文豪。大学毕业后,B便和女友B1生活在一起,过着专心追寻作家梦的简朴生活。然而,数年过去了,两人也结婚了,B却始终未能创作出足以出版的文字。在巴黎度蜜月时,夫妻俩在一家古董店买了一个古旧的公文包,回家后,丈夫偶然发现此包夹层里居然藏着一份泛黄的陈年手稿。一读之下,丈夫被手稿里的故事深深震撼了。他第一次清楚而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就是写到死也不可能编织出如此动人的文字。他陷入了自我幻灭的无底深渊,久久不能自拔。为了排遣内心的苦闷,他开始一字不差地把手稿上的词句输入电脑。某天早晨,妻子偶然间读到了丈夫电脑上的这篇“新作”,同样被感动得五体投地,遂充满自豪地责怪丈夫为何不早点把这本杰作拿去出版。看着妻子崇拜而期盼的眼神,丈夫有口莫辨,内心充满了纠结,但纠结归纠结,最终还是决定把这个故事拿给出版社老板过目。于是,这个未来的大文豪终于第一次出书了。凭借这一处女作,文学圈立马多了一个有为青年,美国当代多了一个天才作家。B名利双收,一时间备受追捧。正当夫妻俩准备搬离廉价出租屋,进入中产优渥生活圈时。一位不速之客却找上B,并且给B讲了一个故事:“二战前后,美国大兵C在花都巴黎邂逅法国姑娘C1,两人一见钟情……”。原来,这个神秘老者正是《窗之泪》的真正作者——当年因失去爱女从而幸运地拥有了另一个“纸上女儿”、却因妻子弄丢了他的“纸上女儿”从而导致夫妻感情彻底破裂的那个男人C。不过,此时的C却并不打算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名和利。年老的C平静地讲述完自己一生的“故事”,最后他对B说了这样的话:“这下,你有了第二本小说的素材了……你带走了那些字,就要承受相应的痛!”在本故事的最后,由于抄袭的事,B和妻子有了一番激烈的争执,最终闹翻了。

第三个故事:上面这“两”个桥段,出自一本刚出版的、名叫《The Words》的书。此时此刻,它的作者——中年作家A——正在新书朗读会上讲述这个中国盒形态的故事。会后,一个女粉丝找到A,在A的书房里向A追问故事的最终结局。通过一番类似调情的暧昧闲聊,我们了解到作家A虽然一直戴着婚戒,实际上却早已跟妻子分居多年。接着,在这一老一少对书中故事的解读出现强烈分歧之后,中年作家对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年轻女粉丝说了几句貌似自我感慨的话:“或许他看到的只是自己的那张脸,那个老者也只是他自己捏造出来的。又或许,他正在纽约的豪宅里俯视着公园,旁边还站着一位妙龄少女,刚听他讲完了一个老套的故事,因为她以为他能给她带来一些什么!”听了这几句神秘莫测话,原本心怀鄙夷的女粉丝仿佛忽有所悟,动情地吻了中年作家。一番激吻之后,作家却突然推开了粉丝,颓废地坐倒在椅子上,拒绝了眼前的这场艳遇。当沮丧的女粉丝不甘心地追问:“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人到中年的A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画面闪回:在互相苛责之后,年轻的B从背后抱住妻子,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I'm Sorry!”

至此,电影结束。

【二】

“It's about the joy and the pain that gave birth to those words. You take the words, you take the pain. (苦乐交织催生了那些词句。你带走了那些字,就要承受那些苦!)” 这是第二个故事里年老的C对年轻的B所说的一句台词。我觉得这句话可以看作本片的点睛之语。电影里的三个故事,其实只是同一故事的不同版本。

世界文坛的无数先例早已表明:写作,是一项笔走极端的事业。因此,不是每一个有志于文学的人都能在纸面上出类拔萃;因此,真正的天才经常不得不过着无妻无儿的孤独生活,痛苦终老。

如上这一不幸的普遍状况,源于如下这一无奈的基本事实:并非每一个作者都能读懂自己笔下的那些文字,并非每一个妻子都能读懂自己身边的那个男人。

千百年来,文字被不同的手指持续地搬到纸上,爱情在不同的男女之间重复地发生,读者们往来如鲫,作家的遭遇却始终如一。留下的是备受膜拜的文字,不为人知的,却是文字背后那一颗空寂的心。

当唯一的儿子哈姆奈特在11岁上夭折,痛苦难言的莎士比亚驱使自己写下《哈姆雷特》的时候;当备受精神危机折磨,屡次濒临崩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驱使自己写下《罪与罚》的时候;当自称“我才艺的工具,惟有耻辱与痛苦,但愿我生来就已死去”的博尔赫斯,驱使自己悖谬地写下《永生》的时候;当自称“我是一个任性孩子”的顾城,驱使自己本能地写下《远和近》的时候……都是那同一颗古老的心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耶稣在《马太福音》中说:“不要把神器丢给狗,否则它们会反过来咬你;不要把珍珠扔给猪,否则它们会把珍珠踩烂在脚下。”——当人子耶稣作此言论之时,到底是猪狗不懂宝物甚于人类不懂猪狗,还是人类不懂猪狗甚于猪狗不懂宝物?当法国妻子粗心落下美国丈夫的天才手稿,到底是女人不懂天才甚于丈夫不懂妻子,还是丈夫不懂妻子甚于女人不懂天才?当诗人顾城在激流岛毁人自毁因而屡受读者唾骂,到底是顾城不懂人生甚于读者不懂顾城,还是读者不懂顾城甚于顾城不懂人生?

答案因人而异,而悲剧仍将继续。而代代相继的古老阅读,也仍将是读者与作者之间互为镜像的残忍施舍。

鬼谷空侯

2014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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