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芥

【1】

剑有很多种。传说中的独孤求败，二十岁时，用的是青锋宝剑，削铁如泥；三十岁时，则使无锋重剑，运势如风；四十岁时，换成家常木剑，轻装上阵；五十之后，手中无剑，出神入化。

但对于一个职业生涯长达70多年的人来说，这远远不够。特别是，在太平喧嚣、声色犬马的江户时代，明星取代了英雄，热点盖过了真相，而葵花宝典，太过深奥；打打杀杀，又不和谐。

于是，葛饰北斋选择了另外四把剑：一是役者绘，出师有名；二是美人绘，叫板大腕；三是风景绘，蜚声海外；四是什么都绘，有订单，好生活。

后事证明，葛饰北斋的选择是非常明智的。

18岁，进入显赫的胜川派门下，师从胜川春章，主修役者绘。第二年，即获赐名“胜川春郎”，迅速出道，笔疾如飞。

32岁，恩师去世，同门不和，改投以装饰画著称的琳派，很快也继承了师父“俵屋宗理”的名号，并开始疯狂刷级、赚货币。在这期间，投市场所好，触角伸到了美人绘的领域，与鸟居清长、喜多川歌麿等人气画师比销量。

38岁，自立门户。46岁，正式更名“葛饰北斋”。50岁以后，画画之余，还出教程书，洋洒十五卷的《北斋漫画》，包罗江户时代的万象，堪称日本漫画鼻祖之作。

70岁，系列版画《富岳三十六景》横空出世，将风景画带进了浮世绘。而其中最著名的《神奈川冲·浪里》，则把浮世绘推向世界。

如果说，风景绘是葛饰北斋的高峰，那么“什么都绘”，则是他的独家绝活。毕竟，稿费一次付清，却不能吃一辈子。

从锦绘(版画)到肉笔画，从插画到漫画，从吉原美人、歌舞伎演员，到达摩老祖、菩提萨埵，从风景名所，到花鸟草木，以及“春绘”……葛饰北斋几乎挑战了浮世绘的所有形式和题材，平生30个画号，止于“画狂老人卍”，走的是写实路线，兼有造型美，游刃有余，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2】

在西方美术史上，能够玩出如此多花样，并能出色地平衡各类雅俗题材的画家，大概只有毕加索吧。

相同的是，作为画家中的战斗机，两人的待机时间都超长：葛饰北斋(1760~1849)，寿90岁；毕加索(1881~1973)，寿92岁。

不同的是，他们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艺术宇宙”里。

——西方美术界，画家创作，赞助商出资，收藏家买单，画廊展览。

——日本浮世绘，画室创作，出版商约稿，群众买单，收藏家潜水，画廊未上线。

——西方油画，或墙绘，或布绘，基于強覆盖力的颜料，画家肆意涂抹，短则一头半月，长则一年半载，计件单产，如有雷同，绝对是盗版。

——日本版画，基于毛笔宣纸、砚墨颜彩，一圈一点，精准定位，一画一刻一印，三师发力，徒弟打配合，批量高产，人手一份，绝对是正版。

有的画家，可以超越这个生态系统，燃烧自己，把灵魂留给星夜与向日葵，于是，他成为了——文特森·梵高。

有的画家，则没有加入朋友圈，大半生洗衣扫地，只为买份桶装颜料和小木板，她很朴素，她的花叶画很奇特，但却很少人知道，她是《花开花落》的——萨贺芬·路易斯。

有的画家，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成功了自己，也成功了画，花丛中来，花丛中去，挥一挥手，扭转潮流的前线，他是毕加索，他的后继者，达利与安迪·沃霍尔。

有的画家，生在浮世澡堂，潮里来浪里去，赚点小钱不容易，一转眼，喝光了，挥挥手，赶稿去，沙扬娜拉，他叫葛饰北斋，他的同行，溪斋英泉、歌川广重。

【3】

幸运的是，那个时代，大洋没有阻断艺术的交流，洪流也没有扼杀创作的自由。

刚从西方古典主义里挣脱出来，但又还没大步走向现代化，站在道路中间的印象派画家们，有点迷茫。

这时候，浮世绘来了，带来了完全不同的世界观与表达方式：画掉落的斗笠与飞散的纸页，就有了风；密集的斜线，就是雨；留白，则是雪——非常“东方”的表达方式——抒情不明说，理解靠想象，这才是“最印象”的艺术，印象派画家瞬间被慑住了。(另见《解构〈富岳三十六景〉的布阵法》)

于是，印象派画家们开始大手买入，大量临摹，浮世绘突然变成欧洲的“摩登”。与此同时，西方的美学，还有普鲁士蓝等颜料工具，也传进了日本。

后来，我们就看到了莫奈的《圣阿德雷斯的花园》，构图直接模仿葛饰北斋的《五百罗汉寺荣螺堂》，而梵高《唐吉老爹》背景里尽是江户艺伎的倩影。浮世绘中也出现了新鲜的“冲突美”：远近透视、鸟瞰俯探，光与影的表达。

这种交融迸发的现象，时常出现。往前可追溯到公元6~10世纪，浮世绘的先辈，大和绘的画师们不遗余力地学习唐宋书画。从室町幕府时代开始，狩野派(宫廷御用画派)，一直以其“大和化”的中式画风统治着日本画坛，长达三百多年。

直到德川幕府时代，这种中式画风才从宫廷走进寻常百姓家，并且“江户化”。葛饰北斋的绘画教程书《北斋漫画》，就是“浮世绘版”的《芥子园》、江户的生活百科画卷。其中最能体现浮世绘特色的是，人物篇。(另见《〈北斋漫画〉高清图集分享》)

——《北斋漫画》，雕琢赶路的旅者，劳作的职人，比赛的相扑手，澡堂的男女，挑担的小贩……；《芥子园》，描绘作揖下棋、抚琴鸣笛、坐听涛声、登高望远……的文人雅士。

——前者，将小人物大写化，表情夸张，肆意造作；后者，将大人物小写化，彬彬有礼，温文尔雅。

——在一幅山水画里头，前者时时不忘凹凸人物，而后者往往觉得可以忘己无我。

【4】

习惯了中式恬淡画风的日本美术界，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其实都很难接纳浮世绘——通俗的风俗，明显的街边货色，难登大雅之堂。

但对于看惯了厚涂重抹的印象派画家而言，浮世绘简直是一股“清泉”。日本人认为粗陋的，和印象派比起来，仍然是细腻的；在浮世绘里算赤裸的，和油画比起来，仍然是含蓄的；日本人觉得俗气的，西方画派反倒欣赏其生动自然。

就这样墙外开花，墙内香，浮世绘神奇地从大洋彼岸，传回了本土。乘着这波潮流，葛饰北斋也神奇地入选“千禧年影响世界的一百位名人”的榜单，而且是全日本唯一。

当然，这是葛饰北斋去世后一百多年的事了，他也无法从中分得一杯羹。如同梵高，他也不晓得后来《向日葵》被日本人高价炒起来。

【5】

一个画家，需要思考：我为什么要画，我想表达什么，这世界是怎么回事。

一个画匠，需要斟酌：近期流行什么，读者爱看什么，稿费什么时候到账。

尽管居无定所、生活穷困，但葛饰北斋想做一个真正的画家，他很骄傲地宣称，自己6岁时就已经擅长描绘事物之形状。但70岁以前的作品，都不值一提。86岁时，略有成就。90岁时，不再将情感隐藏起来。

——在我看来，葛饰北斋只有一把剑，那就是他手中的笔。

他说：希望百岁之际能达到神妙的境界，百十岁时，仅仅一个点或一条线都能被赋予生命。请掌握长寿之神，确认我所言是否属实。

神明没有回答，他也只活到了90岁。

【6】

每个时代，总会有一些人，走自己的路，以自己的风格，凝聚那个时代的气度与精华。后来，这些人被誉为“大师”。

譬如，文学界的但丁、莎士比亚，音乐界的莫扎特、贝多芬，哲学界的苏格拉底、尼采，天文界的哥白尼、布鲁诺，科技界的比尔·盖茨、乔布斯。

生活在日本江户时代的葛饰北斋，无意中也成为了这样的大师，虽然他自己没有发现。

五十芥

戊戌年  岁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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